第三卷 尾声 重逢(下)(2/2)
他想抓住眼前人,怕她被失望带走。
可手指接触到空气的瞬间,又止不住颤抖。
嘴唇也跟着哆嗦。
惊喜、愧疚、感动、无助……数不尽的复杂情绪如汹涌潮水,狠狠撕扯着他的心。
那曾在枪林弹雨中都一眨不眨的眼睛,那曾追得上子弹轨迹的视力,此刻除了生出一滴泪,竟毫无用处。
泪滴绞着汗水,顺着他粗糙的脸颊滚落。
重重跌进祝又又心里。
她望着他,心中所有愤懑与不甘,在这颗泪花中悉数化作柔情,舍不得再说一句重话。
两人无声对视,周遭空气仿佛凝固。
只有眼泪在流。
祝又又自己可以哭,却见不得在她心中,从来都如山一样高大英武的男人、会如此脆弱无助。
她恨铁不成钢地抬手抓住他钢铁般的臂膀,正欲摇晃斥责,整个人就被赵寅礼用力拥入怀中。
祝又又倔强的身体被束进这熟悉的怀抱中,可抱她的人全身都在颤抖,宽厚的胸膛紧贴着她,传递着炽热又悲戚的温度。
祝又又的脸颊贴着赵寅礼潮湿的皮肤。
赵寅礼则是将整张脸都埋在她的颈窝。
他们紧紧相贴,无声诉说,可命运却似是在二人之间横亘着一条奔涌的河,几欲将他们湮没。
头顶上方,狂风拍打着穹顶玻璃,发出哐哐声响,仿佛恶灵的催促,提醒他们,这相聚时光已然所剩无几。
短短数十秒,整个空间的空气都被这压抑而又浓烈的情感所凝固。
祝又又发尾沾满了赵寅礼的痛苦与挣扎。
在万般纠结之下,他感官敏锐一如丛林中警惕的豹,忽地,他紧贴着祝又又肚子的下腹感受到一丝微妙的浮动。
紧接着又是一下,一下下,两下下,两个小家伙似是在妈妈肚子里打架。
一股暖流自心底炸开,迅速蔓延至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。
赵寅礼呼吸陡然一滞,尚未平复的心绪,瞬间又被滚烫的热意填满。
他悄悄错后,头低得几乎埋进胸腔,双手小心翼翼地覆上祝又又的肚子,像是在触碰这世间最珍贵、最易碎的珍宝。
那曾经在战场上的无畏与坚毅,在这一刻都化作绕指的柔情。
稳了稳呼吸,他努力抑制喉间酸涩,可声音中浓重的哽咽却很难掩饰。
哽咽着轻吐:
“对不起祝双,遇见你之前,我从没想过要当英雄。
你就像是一束光,照亮我迷茫又黯淡的世界。
所以我不敢、不敢辜负,与其让你的光照进黑暗,我宁愿自己转身重回黑暗……”
“所以比起我们的幸福生活,你的人生到底是黑是白才是最重要的是吗?!”
两人面临的危机已经到了这种地步,祝又又实在没耐心听他在自设的悲壮中徘徊。
她猛地打断,抬起双手扣着他脸侧,逼迫他直视自己,干脆直问:
“赵寅礼,我现在就问你,你能不能为了我、为了我们的孩子,去做任何事。
哪怕违背你曾在红旗下宣誓的大义。”
赵寅礼眉头紧锁,再次解释:“祝双,没有什么大义,我只是……”
“你只是怕、怕你在并非执行任务的情况下,手上若是沾了人命,就不配在阳光下挺直腰板、不配再做华国军人,不能再让我和孩子们享有军属身份,即便退役,也对不起自己这十几年的戎旅生涯?是不是?”
“我……”赵寅礼张了张嘴,再难辩解。
祝又又深吸一口气,乘胜追击:“可我说过我不在乎!赵寅礼,还是那句话,你在作出决定、将我随意丢在阳光下的那一刻,有没有想过我最想要的是什么?
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英雄,不在乎你头上有没有顶着荣耀。
哪怕这件事做完,你再没资格回华国,无论你到世界哪个角落,我都会去找你。
我知道,你走的时候不知道我有了宝宝,是希望一旦你有何不测,我可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。
那我现在告诉你,我的生活已经被你搅乱,我未来的所有计划里都不能没有你!
即使我没怀孕,也要不顾一切和你在一起……
无论你是黑是白,都要和你同生共死,而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,你懂还是不懂?”
见他脸上仍是挂着痛苦与纠结,祝又又手上力道减轻,手掌由扣改为抚。
她轻轻摩挲着他比数月前粗糙的皮肤,声音温柔而坚定:
“孩儿他爸,别再犹豫了,曾经的你,在实战中面对敌人,从来都没有退缩过。
而现在摆在你眼前的,一边是我们触手可及的未来,一边是秩序空守。
何重何轻,这很难选吗?还有什么、比我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起更重要吗?
还是说你宁愿伟大地死,也不愿守护我们娘儿仨平凡一生……”
“我没有!怎么会!”赵寅礼被戳中心窝子,他慌忙俯身,重新将爱妻拥入怀中,语气终于透露出决心:“对不起祝双,是我错了。我不该独自决断,我懂我懂,我懂你最想要的是什么。对不起,我曾以为我再也给不了你了,对不起,别对我失望,我……我走之前不敢见你,就是怕一旦见了你,就连死都不敢死……”
“好好,别说了,别再说了,不会死,你的兄弟保证过,会速战速决,你们都不会死。”
祝又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,语气便也一软再软。
她连连抚着他的背,又柔声说了些别再乌鸦嘴、从现在起,凡事必须往好了想,既已选择与谷寅礼同阵营,你们是亲兄弟,务必互相信任之类的嘱咐话语。
最后强调:“我知道,你的成长环境决定你很难完全信任他人,可就像你愿意把后背交给陆四一样,经过这次短别重逢,我希望你也能把我当战友,是夫妻,亦是战友。
事儿过了就过了,至于你对我没能建立起足够的信任这点,我不怪你。
我现在只一个要求,就是这招险棋既然非下不可,那就务必保住你这条已经当了爹的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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继礼貌客气地‘请’嫂嫂到此地走一遭后,谷寅礼又做了件贴心事。
他将哥嫂二人加上他们的大黑狗一起、送到厂区内一处布置得很像家的处所安顿下来,表示让他们安稳小聚一两日。
其实这房子本就是为赵寅礼准备的,供他在训练之余可以适当放松、享受备战生活。
无奈老哥钻进牛角尖出不来,一头扎进基地就没真正歇息过,吃住都是在那不是正常人待的地方。
祝又又是第二天下午离开的。
早晚都要分别,她怕待久了更难割舍。
那一天一夜,他们两人很默契地,都没再提有关离别的任何字眼。
只如平日里短别小聚一般,一起做饭吃饭、饭后在房子里随意走动,摆弄摆弄装饰物,最后窝在一起,放着电影扯东扯西。
聊天的时候,主要是祝又又在说,毕竟她这个春天过得很充实,能分享的话题很多。
她给赵寅礼讲了在东北过年时发生的趣事,讲自己坐绿皮车去漠河、看着火车从常温成了冻库的经历,给他描述丹顶鹤迁徙的壮观场景,还给他看了她在医院拍下的四维彩超影像。
指着其中一个小家伙的特征,弯着眼睛说:“你看这里,医生说这壮实的小粗腿儿,一看就是个踢足球的料,但另一个因为角度问题,没露出来,不知道是妹妹还是弟弟。”
赵寅礼看着画面里一直不老实的两个小家伙,光是不甚清晰的轮廓,就让他再次红了眼眶。
他深吸口气,压下怅惘,温和笑道:“也可能是姐姐,姐姐的话,还能管着点儿弟弟,省得他调皮闯祸~”
祝又又表示反对:“凭什么都是一样大,却要姐姐受累管弟弟?各顾各的不就得了~”
赵寅礼收紧手臂,如以往般顺嘴一说:“好,都听你的,咱们这个家,从前往后,永远都由你当家,孩子也都跟你姓儿……”
第二天下午,祝又又在登机前给赵寅礼留下个很匆忙的拥抱。
还有一句‘诅咒’:“赵寅礼,你要是敢不回来,我就让你儿子管别人叫爹!”
她说的是‘不回来’,而非‘回不来’。
最后的威胁也轻如羽毛,只因她心底坚信,前半句的假设绝不可能成真。
离别的画面,只希望快速闪过。
祝又又的眼泪,随着机舱门缓缓关合而簌簌落下。
她靠在窗边,看着大地渐渐远去。
随着飞机冲向云霄,她才敢展开手中字条。
是新的字条,是没怎么读过书的丙寅,在军营里习得的硬笔书法——
【鹤舞晴空归影长,天涯重逢诉离殇。
时光偷换情不改,再聚首时梦也芳。】
‘啪嗒~’
一大颗泪珠落在‘殇’字上,整首诗唯一一个略显伤感的字眼,就这样被热泪烫得作废。
仿佛是一种预言,他们的故事,虽有波折,却注定不会以悲伤作结。
飞机掠过云层,祝又又抬眼望去,好似看到一对丹顶鹤,它们南飞时相伴,北归时相依。
在广袤的天地间振翅,跨越山川河流,穿越风雨雷电,只为了彼此相伴的那份温暖与安心。
机翼划过长空,好似它们的身影,在天际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,那是生命中最动人的轨迹,也是对不离不弃最深情的诠释。
这一路充满变数,困难重重,映照着每一对爱侣的情感之路,何尝不是如此艰辛。
其实,在这芸芸众生之中,离别与相聚本就是交替上演的戏码。
如同昼夜轮回,四季更迭。
聚也依依,别也依依。
飞机在高空平稳飞行,祝又又心情渐渐平复。
她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,感受着生命的律动,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。
除了他们爱的结晶,还怀揣着一份笃定的信念。
她坚信有别必有聚,这眼前的短别,何足畏惧……